2011年12月，大风，上海
大四行进一半，专业课不多，老师上课也都是风风火火，很多同学请假实习，课堂上总是空出很多座位，略微有了那么一点毕业的意思。说实话，我对高大上的金融和来钱快的市场都没什么兴趣，能用自己的英语专长，教教学生，补贴家用，我觉得就很开心了。目前向学校周围的几个培训中心投了简历，感觉自己应该可以聘上吧。
今天接到一个电话，对方开门见山，直接问我要不要做英语考试枪手，他说他们中心负责周围几个大学的各种英语考试，包括大学英语专业课，四六级，雅思托福，等等等等，报酬丰厚。。。
从来不曾违反校规校纪律的我接到电话先是一惊，然而听到报酬丰厚的时候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问了句“多少？”对方见我有兴趣，立马说QQ联系，QQ联系。
就这样，我莫名其妙地加了这个叫“东哥”的人的QQ，他30岁上下，广东人，谈吐间透露出一股精明狡黠的气质。东哥告诉我，普通的大学英语补考替考，300-500元每次，视学生水平和分数决定具体价格，客户一般是普通在校大学生，大多数英语很烂，要么天天旷课，被老师挂掉，如果不能及时通过补考，就不能毕业，但是因为难度不高，很多学生可以接单，所以报酬不高，他不建议我做这个。
他希望我做的，是他公司里的高端枪手，专门替考托福和GRE，我问为什么没有雅思考试，东哥告诉我，托福他们有关系，可以放我进去，雅思考试比较严，疏通不了路子，所以很难替考。当时，我身边有很多朋友通过雅思托福考试准备留学，在我心目当中，这还是一个比较重大的考试，因为几乎所有考试回来的学生都会说考场纪律还是非常严格的，需要摄像，检查身份证，考试中稍有不慎就会被判定作弊记录在案。
东哥见我英语不错，一个劲地怂恿我做他们的托福枪手，告诉我一场托福考试下来，报酬至少是3000元，需要考到90分，其他档次根据分数来，上不封顶，如果可以考到110分以上，报酬最多可以达到5位数，但这个分数他们公司的枪手目前没人做到。
东哥见我没有托福考试分数，建议我先去考一次摸摸底，从小一直倔强的我自然不肯被他看扁，不就是托福嘛，还能比我们专业课难？我们可是要考专八的！东哥冷冷一笑，算了吧，你们学校英语系的学生我见多了，个个都拽的不行，最后还没人家其他专业的人分数高呢。
哈？我们学校英语系还有其他人在你这里代考！？
多了，好几个小妹妹缺钱花的一直在我这里做，做也做不好，也就是90多分的水平，你呀就别吹牛逼了。
东哥的话好像点燃了我的斗志，那一刻我仿佛不是为了钱，只是为了学校和自己证明。别人做不好，我一定要做好，别人考90，我一定要110+。我同宿舍的刘哥，英语成绩比我差多了，家里有钱要送去美国，托福考了86，我怎么也比他强，90分应该没有问题。3000块，这可是我爸爸一个月的收入啊，如果走一场就可以拿到，他就可以少上两天班，多在家陪陪妈妈了。
然而另一方面，我内心的小人也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，我自问不是一个君子，满嘴仁义道德的话其实我从来就不信。多年的清贫生活早已把我熏得灰头土脸，我非常清楚，钱，对于一个低收入家庭的意义。不过，我作为一个考试选拔制度的参与者，深知一个公平的考试环境，对于国家，社会公平的意义。虽然现代社会，走后门托关系办事已经成为了习惯，周围很多同学通过爸妈的运作，抢占稀缺资源获得保送名额和老师特别的关照，但我从来不会去羡慕去嫉妒，甚至对这些人充满鄙夷。然而行将毕业，我所看到的，是违反规则的人进入好的大学和工作单位，坚持原则和底线的人往往碌碌无为。
以我父亲为例，当年他曾是供销社的领导，下岗后，他的很多老同事以家庭困难为由，盗窃国家资产变卖，获利颇丰，我母亲曾经也劝他随波逐流，不求发财，起码补贴下生活，但被父亲狠狠拒绝。在他看来，无论日子多么辛苦，也不能偷不能抢，更不能损害国家和集体的利益。下岗后，他曾经常年做出租车代班司机，多次有乘客把财务落在他的车上，可每一次父亲都选择联系失主，上交公司，从来没有动过一分钱的心思。面对这样的父亲，我去做枪手，变卖自己的学问为他人谋利，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婉拒了东哥后，代考的事就像阴天的乌云，一直笼罩在我心头，我知道这场雷阵雨迟早要来。
三个月以后，我母亲出事了。直到今天，我还记得那个闷热的下午，我被叫回家，全家人包括舅舅阿姨全部围坐在一起，面色凝重，那是我人生最紧张的一刻，非常害怕听到最坏的消息。爸爸没什么开场白，只告诉我，妈妈得了子宫肌瘤，医生说幸好发现得早，如果再拖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，要立即手术摘除子宫。
幸好，不是那个最坏的消息。我长舒一口气，不过接下来的谈话却让我重新陷入了沉思。摘除子宫要8000元，不过母亲常年贫血，医生说要准备2万块左右的费用，术后还要注意营养和休息。去年因为支持小舅舅做生意，母亲背着我们把3万块的积蓄全部借给了小舅舅，现在他生意失败，还不上钱来。眼下爸爸能筹到的只有1万块，还有1万的缺口。
我多么想跟大家宣布，这笔钱我来出！可现实是我找工作不顺利，只能业余教教英语为生，在大上海除去吃饭和房租，真的所剩无几，最近又因为临近毕业，忙着写论文，没有上课的时间。一万块真的成了压到我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那天晚上，我一夜未睡，脑子里好像放电影似的把往昔的经历回顾了一遍。从出生，到成长，到高中，念大学，我发现一直都是父母在照顾我，我总是内心里暗自许愿要回报父母，事实上从未真正替家里分担过什么，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失败，念了这么多年书，如果不能分担父母的压力，那到底是为了什么！？
就这样，我第二天一大早给东哥回了QQ，表示自己现在缺钱，东哥开玩笑地问是不是女朋友怀孕了要堕胎，还是要给哪个小妹妹买礼物，我强压着愤怒的心情，告诉东哥，是我自己要班级旅行，希望他能理解。
东哥哈哈一笑，答应了我的请求，叫我回上海后去他公司坐坐。
东哥公司不大，几张桌子，两个年轻的女文员，让我吃惊的是，见到东哥后，他并没有过多与我寒暄，甚至没有检查我带来的考试证书，只是一个劲地问我能有多大把握托福考到100分。
为了钱，我人生第一次放开了胆子吹牛，我说以我的水平，100分小事情，最好是可以考到110，还问他有没有高端客户，只要有钱，我可以拼了命复习。东哥大喜过望，马上留下我电话和身份证，给了我一套托福的盗版资料，叫我回家一定好好研读，他会安排考试。
人生就是这么黑色幽默，一次意外的经历，竟然帮我找到了一生从事的职业。我抱着托福真题和其他练习，回到寝室，不敢让室友发现，偷偷地复习备考。一个星期后，东哥给我打来电话，叫我准备一个月后的一场托福考试。他叫我一定放心，身份证件已经做好，给我找了一个和我长相相似的客户，并且打通关系，肯定不会被人发现。
说实话，那时候我还是很怕的，毕竟还没有拿到毕业证书，如果东窗事发，可能我四年的努力都要白费。可能是出于利益，东哥告诉我不要怕，托福是美国人的机构ETS在全球举办的考试，跟教育部没关系，就算被发现也就是赶走枪手的事情，不会影响我毕业。
网上查了很多资料以后，我确信东哥说的是对的，诸如雅思托福和GRE这样的考试，并不受到国家教育部的监督，所以考试举办方确实没有处罚的权力，如果被发现，最多就是终生禁考托福，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去美国读书。看到这里，我悲怆地想了想自己积贫的家庭和衰老的父母，觉得这辈子也确实没机会去美国，不去就不去了吧。
一个月后，我从公司出发，临行前东哥千叮咛万嘱咐，千万不要多说，如果被发现，一定要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学生本人，老外没执法权力，不会拿我怎么样的。幸运的是，从进考场到做完考卷，我真的没有被发现，大家都专注于自己的考试，没人注意到我。
可能是上天垂怜，我第一次考试就取得了103分的成绩，虽然距离我吹过的110+的牛逼还有一定距离，但已经超过了东哥给我设定的100的期望值，他很高兴，拉着我吃了一顿饭，在小饭店里，东哥对我赞不绝口，说我是学生的大救星，公司的摇钱树，日后一定好好栽培我。
那次，我违反了社会道德，却给家里挣了8000块钱，加上我兼职积攒的，整好一万打给了爸爸。
妈妈恢复的很快，只是那个曾经养育过我的子宫不见了，她也曾经问过我怎么突然就有了一万块钱，我开心地拿出个30块做的假证骗她“你看，大四我拿了一个学校奖学金，8000块钱，加上同学老师捐的，就有这个钱了。”
她从未怀疑过我的话，只是一直感谢老天保佑老天有眼，让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也能度过去，以后能享我的清福。反反复复叮嘱我，以后工作了一定要好好回报老师和同学，不能白拿人家的钱，不然福气会折损的。
是啊，享福，这就是一个普通妇女永远的精神寄托，她从未想过社会，现实，公平，道德，金钱这些事情，她只知道，能把眼前的坎度过去，就是福，就是她命好。
可是我呢？我去哪里找我的福？一个人的福气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劫难，一个人的复活可能是另一个人的牺牲，从代考的那天起，我就已经不是父母乖巧的儿子，老师听话的学生，同学眼中正义的我了，我是一个社会人，有血有泪，有苦有乐，道德算什么？道德不能当饭吃，但钱可以。